本命灾厄

塔罗师说,在接下来的生命的转折里,我会遇见我的加油站,戴上皇冠,并且变漂亮。谨以此生日贺文,献给晴朗而又阴郁的自己伤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降临了,没有丝毫征兆,就如同每一天都会看见的升起的太阳一样,如此的自然。伤,是穿云裂石的。伴随着钢铁与水泥在刹那间猛烈碰撞的巨响和震荡,裹挟着变形的车身架和发动机舱,向后陡然弹射,逼停了来不及转向的货车,又在接踵而至的撞击中打了旋儿,急急停在了路中央,洒落下一地的塑料和玻璃碎片。在伤嵌入发肤髓骨之前,晕厥已经先行一步,紧接着骨骼脆弱地碎裂了,顺带撕裂了血肉,然后神经用更为剧烈的疼痛唤醒了陷入无知无觉的意识。伤痛就是这么发生的。很快,大概只在十秒之间。病,是无声无息的。它随着年岁的更迭而到来,那些基因里的不幸遗传、生活里的不良习惯、命格里的当头霉运以及千千万万种引发疾病的由头,都随着年月一天又一天的增长而到来了。它诞生的时候无声无息,生长的时候无声无息,非要等到它开始占据身体不可忽视的一隅,才会揭露它腐蚀出的痈疽和溃烂,带着难以弥补的伤害和疼痛,用无数症状宣告自己的存在。很残忍,它寄生在一个人的身上,折磨的却往往是好几个家庭。家里面与病痛常做伴的是我那坚毅不折又固执古怪的外婆。她究竟与那心脏病抗争了多少年,我并不知道,她到底住过几次院,做过多少场手术,又有过多少次生死攸关,我从未清楚过。在这些与我之间,阻隔着我的妈妈,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妈。每一次见远在千里之外的、住另一个城市的外婆,她总是健朗的身体、勤忙的家务,岁月挫磨尽了她小小的身子骨,褶皱了她的皮肤,弯扭了她的脊柱,却未能触碰她的魂灵分毫。她刚毅地站在那里,站在菜盆前,站在衣杆后,仿佛崖石一般,寿终的涛浪也不能淹没她,更不用说摧毁了。我与那疾病是如此遥远,远到我早已经遗忘了它的存在。妈妈的病劫,时至今日我依旧说不清,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本不该长出来的东西,生在了我母亲的小腹。它来的缄默又缓慢,它走的却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它和不尽医德的主治医生,让我可怜的医院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事情发生的那一年,我仿佛是大三,又恍若是大二,总之是我在大半个中国之外求学的日子。父母单方面抹杀了我的知情权,我只简略地被告晓:你母亲住院了;无大碍;你母亲出院了。而那时她所有的痛苦、郁闷、委屈,都是在尘埃落定以后,在某些个难眠的夜晚,絮絮叨叨口述与我听的,在这次劫难中,我是家里最后一个了解的人,至今也难寻一个清晰完整的脉络。而我的父母所不明白的是,在他们自以为的对我的“保护”之下,无形之中却给我作为女儿的尽孝之心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锁,那是我对母亲,长年也无法逃离的愧疚,和永远只能在对当年场景的反复想象里付诸的心疼。如今在我家里影响最深刻的疾病,便要数我那可怜的姨妈的了。从她发现那病开始,一直到我写下这段文字的这一刻,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仍能感受得到它残留的可怖的阴影,能体味到它滋生的剧毒,盘踞在那阴影里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发动致命的一击。疾病似乎总也不肯放过这个家族的女人,在老母亲与之抗衡了多年之后,在二女儿已经在苦痛里走过一遭之后,大女儿也被那个叫做“癌”的东西给找上了。我半能理解表妹在这其中所受的煎熬,像是对自己的小火慢炖,不是尖锐的钝痛,却也逃离不了,有无能为力的微愠,更有时不时的呕心抽肠。而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她,因为我的妈妈已然康健,而她的妈妈却前路茫然,在药物、化疗和癌转移之间打响着长年累月的拉锯战。我这位可爱的可敬的人民教师的姨妈呵,现如今因为水肿对神经的压迫已然不再能开车了,在偌大城市里自由行动的能力就这么被剥夺,而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不幸总会与不幸叠加,仿佛这个家庭心力交瘁的婚姻和左支右绌的经济还不够似的。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睡梦中,只觉得一阵沉闷的巨响,剧痛就立刻侵袭了我的全身。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破碎的副驾驶座置物篮,变形的车门,扭裂的挡风玻璃。妈妈在急切地呼喊我,带着哭腔。我无法扭头去看,安全带把我勒的死死的,我只能在找回自己的声音后,颤抖地回复她:妈妈,我好像腿断了,很疼。打电话。我催促她,近乎逼迫。快打电话,我真的很疼。关于我们母女二人如何在车流如织的高速公路中央无助而绝望,如何得到好心人的帮忙,我焦急而又狼狈的母亲如何在路肩上轻轻拢着我,我又是医院,历历在目,无力复述。我想要提及的是,我和妈妈一直心意相通着,不论那接诊的医生怎么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你女儿伤的很严重,我们都默契地知道,我定会安然渡过此劫难。这种隐隐的坚强的信念对于当时只能平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我来说并不显然,我只感觉到了深刻的疼,先是断掉的左腿疼,然后是钻骨拉牵引的疼,紧接着是躺得太久脊骨疼,扎输液针的疼,血管硬化疼,再之后是术后伤口疼,外固定支架牵皮扎肉疼,复健弯折僵硬的腿部肌肉疼……仿佛是要把这一辈子的疼痛全都经历掉。这些疼痛从年3月25日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此时此刻——这便是第二项我想要提及的,身体上的疼痛当然已经消失了,但它的余波却仍然在我的灵魂里扩散,这点我便也是如今才发现。不知是否是这余波也扩散到了旁人那里,在照顾我这个伤病人士的同时,我的叔叔也陡然倒下了,医生查出的原因是脊椎骨上的病;没出半年,我的爸爸、我的奶奶,也因心脏上的病不得不医院之间:爸爸将要终身与这个疾病为伴,而奶奶,就在这个人间的四月天,刚刚因不能进行造影和手术办理了出院调养。这些病难,恍如一夜之间,和那伤痛一起到来了,它们笼罩住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大家庭,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争先着粉墨登场,唱兴唱衰。关于我那隐隐的坚强的信念,我对其进行了长时间的审视和辩证。在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日子里,我像是浸泡在一潭沉沉的黑水之中,睁开眼睛,只能看到苍白的天花板。我不能动,哪怕微微转头也不行,看不见的人语嘈杂和消不去的伤痛煎熬让我在这黑水里不得不生出了强有力的耐性,我忍耐着正在和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由此不哭不闹地挺了过来。这耐性的产生应该在很大程度上也与我的性情有关。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已然发现自己是个性情寡淡而凉薄的人——这并不是说我缺乏共情的能力,相反,我常常容易泛滥我的情感,承接他人的情绪负担,而又难以忽略的是,我性情里的这种寡淡和凉薄总让我的内心在与之相好的人和事上难起波澜,由此便也使得我看上去成了一个冷漠的人,过分理智,难以靠近。这一点,用在自己的身上也无甚差别,尽管也曾有过片刻的悲伤崩溃,但那些强烈的情绪并不长久,最后只剩下了一身的耐性。这便是我对自己那“隐隐的坚强的信念”的辩证结果,我曾感谢这耐性给我生出了这许多的耐心,帮助我渡过了治疗时的日子、轮椅上的日子、拐杖旁的日子和复健中的日子,也帮助我渡过了第二次上手术台,两度一瘸一拐的光头的日子。恍惚间,我已经二十四岁,已经过完了两轮本命之年。可当思及年华,我却总在下意识间只认为自己是二十二岁,仿佛我的生命暂停在了那一年,这接下来的两年,不过是一个漫长的疗愈的过程罢了,是我生命的真空期。我总是想,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回到那年之前,再等等,这所发生的一切在我身上弥留的痕迹就会消失无踪,就像沙滩上的淤沟,等待终于抚平它的最后一道浪。在这日月飞转之间,我没有减下去的体重,我跑不完四百米的耐力,我长不长的头发,我不敢猛跃快跳的双腿,我皮肤下顽固的脂肪瘤,我总是捂不热的冰凉四肢,我有时痛得睡不着觉的盆骨……它们是我身上无形的伤疤,和左腿上那道显眼的三十公分长的伤疤一起,都是这两年的时间里消弭不去的痕迹,它们更像是日渐崭新的石碑,总让我有种事发之时仍是昨日的错觉。这种错觉我也能在家里找到——依然紧紧巴巴的家庭财况,依然四面而来的对于我腿脚的关心,放在鞋架上我其实很讨厌的假发,留给奶奶的轮椅和外婆的拐杖……还有卫生间里束之高阁的颈托,它终于在一个下午被妈妈扔进了垃圾桶。我无可抱怨,我从不抱怨。时间还不够抚平创伤,我的耐性没有等到我曾设想的结果,渐渐地,我开始瞧见这些在家亲荫庇下我未曾发现的荆棘,我陡然意识到,我必须去思考这些侵袭我人生的灾厄。如今,我倒要反过来谴责我这一身的耐性了。这耐性让我以消极、颓唐、惫懒的态度,耗损了我该用来成长的两年光阴。我在幸存于灾厄之后虚妄地等待着,却未尽到半分的努力,我以自欺欺人的心态扼杀了自我的主观能动性,单想靠着随遇而安来尘封过去。于是我离开了那潭沉沉的黑水,又转而泡在了剔透的糖水里,我用无尽的娱乐填充了生活的缝隙,不断从外界汲取着所谓的精神滋养,只要能让自己获得片刻的安逸与欢愉,我便觉得十分满足。那些不愿放下手机睡去的深夜,那些不愿出门与阳光见面的游戏的下午,那些不愿与人开口逃避的交际……一切的一切只为了维系那片刻的转瞬即逝的自我封闭的麻木快乐,仿佛只有如此,我才能从老天那讨回半分对我欠下的公道。可到底什么是公道,又到底什么是命运的不公呢?父母婚姻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在两方长不大的家长的夹缝之中拥有一个破碎的童年,这算不算不公?原生家庭只重男孩不爱女儿,除了一身匮乏的安全感和怨恨之外什么也没留给自己,这算不算不公?因利被诽谤抹黑,被千夫所指万人所唾,三个月未敢出过一次门,这又算不算不公?那因生来贫困锁在心上的负累呢?那因铁策不仁陡然降临的命丧呢?或许是一些不幸已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便对生活中这处那处的不幸更加敏感,我深觉人事的不尽如意,似乎谁的生活都不曾圆满,方才知“平安喜乐”、“诸事顺遂”等的祝福语,竟是那么的沉重、难得、美好。与不幸共情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在某个深夜,在看着某个娱乐视频的同时,突然想到了一句“娱乐至死”。细碎廉价的娱乐并不能治愈生活的痈疮,只能在开怀的片刻掩盖上几时,却永远也无助于释怀。于是我陷入了这样自我检讨的漩涡:虚度了几年青春的光阴后带来浮浅和迷惘,造成了如今的随波逐流和得过且过。而当我细细翻阅旧账算计一番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这样心志潦倒的状态六年了,症结其实无关于那场交通意外,这些表象的灾厄,只是牵引出内里灾厄的绳索,让我在向外延展我的人生的同时,也向内掘一掘我的内心。我开始越来越相信,人这一生就是来遭受苦难的。这苦难分为肉体的苦难和心灵的苦难。肉体的苦难我已经惨烈地经受过一遭了,现在,心灵的苦难也在渐渐显现出了它的獠牙,要向我接近了。生活工作中的不公和难处,亲友情谊的不睦和龃龉,那叫挫折,是逆境的一部分,还不能称之为苦难;我谓之的苦难,是内在深处思想的浅薄、信念的虚空,是自我的怀疑和动摇,是承受着一道又一道的心灵苦楚,是无法与人而语的隐秘心绪,是那些独独属于自己的、构造成自己的,或转瞬即逝、或亘古绵长的念头和情思。我向心掘出的第一道苦难,是河海。早在我做出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抉择——填报高校志愿之前,我就已经对即将要到来的人生有着微不可闻的泄气,这个志愿是我与母亲在无知的权衡利弊下勉强满意的结果,对此我自然地没有了任何期待和欣喜,支撑着我开怀迎接它的是我对河海、对所报专业一厢情愿的想象和笃定,而堵在我心口的泄气在离开家亲后演变成了不满和愤怒,变成了母亲的斥责和我的郁闷,变成了消极的叹息、盲目的从众前行,最后是我安坐于这里,与周遭环境在互相忍受。这些心上的苦楚好像是作为一条暗线贯穿我的青年岁月的,当我把它掘出来时,还能感受到翻涌的挣扎和浓烈的苦涩。我曾向我的母亲哭诉如果我当初没有选择这所学校该多好,我的“假如”占满了所有深夜伤情的迷梦,我丧气地确认这便是我的自作自受,是我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而如今我再次咀嚼与这个城市、这所学校抗争的过往,我开始心怀感激。我在这里求学,获得别处学不到的无价的知识;我在这里长大,瞥见了生活的光耀与影子;我在这里历情,为友谊高歌,为初爱忐忑,浅浅尝一尝人情社会的冷暖炎凉;我在这里迷失,不是因为它不够好——它纵然有让我愤恨的缺点,却足以匹配那些比我优秀的青年——是因为我在选择了它这片汪洋大海后,我手里没有航图和司南,却毅然扬起了风帆。是我从未厘清我要做一个怎样的人,便不能怪年岁溜走时,没有给予我身份的认同感和自我的价值,而我的奋斗的宴会,理想从未出席。由此来看,这道心灵的苦难其实也不能称之为“河海”了,应当是我年岁已长后,猛觉内在仍旧虚无幼稚的惊愕,以及逼迫它快速丰满成熟的切肤之痛。这道苦难本应绵绵不绝地轻刀刮我,却在伤祸降临,生活轻而易举地脱离我的掌控后,给了我猛然一击,随即把我第二道心灵的苦难也掘了出来,那便是伏低——气伏心低,恐惧胆怯成惊弓之鸟。这是一道盘踞在我精神上更为厚重的苦难,顽固如老根,生长着难以清除、遮挡晴阳的虬枝,如我那些难以启齿的自厌和自弃,荼毒着我摇摇欲坠的自爱和自强。这道苦难是我十五岁后所有挫折和不如意的显化,每一次自我的怯懦和他人的否定都成了这道苦难的供养,在我步入成年之际,这老根一样的苦难已然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把我给紧紧裹住了。我的性情大约便是如此转向了内敛和闭锁,并逐渐与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互塑。可我还是记得那些心儿晴朗的日子的,记得我野心勃勃的骄傲时刻和不可一世的自信,记得我笃定地知道企望的珍爱能被攥在手里,这些记得还能化作利剪,每剪一刀,疼痛和光亮便会同时到来。而在我还未察觉之时,我已时不时在为铲除这“老根”而起义,我与这“老根”的斗争从未停止,不过是三五年间,几场胜来几场败罢了。以上种种,我由此明白,那些写在我本命里的灾厄,便是这么使我成为我的:它们幻化的苦难将我潜移默化地雕刻与打磨,而我的抗争则是在这些打击下保护我心向往之的自我。那些我所谓性子里的寡淡与凉薄,并非是吞没我情感的空洞,那些遇见过的人、那些经历过的事、那些被割舍的情爱与等待应和的共情,它们只是成为了我心上,哪怕多年以后依然挥之不去的回响,在难以瞧见的暗处生根发芽,而我把它们深深地铭记着。旁人也并非不可察觉,我的言行偶尔会轻易地将它们留给我的痕迹揭露,就像夜晚时下的雨一样,虽然无人见过它,但仍然能够通过清晨潮湿的空气知晓它曾来过。这便是我响应苦难、自我保护的机制。对这种种降临于身的或肉体或心灵的苦难的认知和抗争,便是我新的苦难,便是我延续至今的疼痛的余波。而我也深知,无论今后还在等待我去经历的是何种苦难,这世上仍有人已经历过或正经历着更为深重的苦难,那我便还远不到绝望的境地,那我便能够克服它。属于我二十四岁的苦难业已到来,它像是我钟爱的多灾多难的悲剧美学,带着一种残忍的荒凉意味,在又一个我人生阶段的转折点敲响了我的门扉。往后经年,我在填补内心空洞的同时需要无数次审视自己,我在缔造和锤炼自己的人格的同时需要找到前行的方向,我需要回答一系列这样的问题:我将要怎样度过我接下来的人生?我将如何拥有怎样的心灵的生活?这心灵的生活又有多少力量能构成我面对命运疾苦的强大外壳、享受幸福的源源动力、热烈去爱的不竭勇气?我将又如何使用这些力量在锋利不饶的同时,保护我的良善、我的宽容、我的初心?这些皆无疑是我终其一生都需要探索的命题。这些命题大概也没有最终的答案,没有完结的终点。须知苦难是无尽,人永远无法战胜苦难,只能从苦难中幸存,而成长、幸福与爱也亦无穷尽。不要感谢那些苦难。应当感谢在苦难中重生的自己。年4月南京假装一碗长寿面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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